没想到这便是孟玖一生故事的结尾。
直到傍晚,纪盛仍然精神恍惚。他曾经恨透了原主的泪失禁体质,兴奋会哭,恐惧会哭,委屈会哭,性爱也哭……但当他的心脏真的被重重凿穿,眼窝里竟然烧得干涩,挤不出半点泪珠,像是两个积灰的黑洞。
他真的失去了他,永远地失去了。在名利的围场上,一记冷枪,一只金丝雀死在了黑暗的大雨中,解约书飘散在污血里,黎明触手可及,却永远不会到来。
明明不算至交,不过是综艺中的拍档,为什么孟玖的离世像是烟蒂,在勉力维系的良知上溅下火星,让他被悔恨和耻辱烫得浑身战栗?
因为这死亡的预兆早早便埋下伏笔,只是他为了一己之私,故意视而不见,用孟玖的安危去赌一场胜利罢了。
“稍微冷静下来了吗?”是梁辰的声音。
他们在驱车回家的路上,窗外仍是下着雨。整整一天,纪盛都被浸泡在咸腥的雨水、流窜的血色、孟珂的嚎啕里。痛失爱人的孟珂状若疯魔,凄厉的哭声仍然久久回荡在耳边,像是恶性的咒诅。
“勉强吧。”纪盛抬起右手,盖在脸颊鲜红的掌印上。
这是孟珂的报复。当医生通知他们抢救无效后,孟珂不肯接受,在血肉模糊的遗体前哭得撕心裂肺。纪盛试图安慰,那人却突然暴起,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:
“你是人吗?为了捆住我,这他妈就是你干的好事?”
孟珂猜中了,即便他在盛怒下与疯狗无异,却看穿了纪盛卑劣的盘算,精准地掘出了悲剧的源头,那便是纪盛的贪心不足。
“梁辰……”
纪盛怔怔地看向窗外,一队行人从斑马线上穿过,让他心慌手抖,呼吸困难。似乎他们下秒钟便会横尸当场,变成车轮下的亡魂。
“我在。”
“一会儿我们谈谈吧。”纪盛闭了下眼:“关于这场意外,你究竟了解多少。”
这桩惨案的来龙去脉很简单,是稍加推理便能弄清的程度。
纪盛坐在书房里,捧着热茶,全身湿漉漉的。他脸色发白,疲倦地抬了下眼睛:“如果没猜错,这场谋杀策划者是陈章。对于他的计划,你知情吗?”
梁辰沉默着,他的目光停在纪盛发颤的手指上:“算是吧。”
“前天养父大发雷霆,准备动手杀掉戚雪,是他的大助做的计划。”
“杀人地点选在戚雪公司门前川流不息的公路上。多年以来养父对戚雪的恨意见不得光,所以如今他要享受敌人在众目睽睽下暴毙的快感。为此他做了两手准备,既让卧底在戚雪的车上动了手脚,也安排了亡命之徒守在路口转角。等待戚雪的命运要么是开车途中爆炸起火,要么是走在路上被车撞死。这便是我今天清晨得到的消息。”
“只可惜这消息传到了戚雪的耳朵里,就在他和孟玖解约的时候。”纪盛接着说道:“那时他接了个电话,而后便狂躁不安,恐怕是收到了警告,知道陈章打算下毒手。”
“只是这个疯子不想灰溜溜地避开锋芒,他恶毒又虚荣,偏要反咬一口,狠狠打陈章的脸。于是戚雪逼小玖换上他的衣服,让保镖将人送到马路上,刻意推搡引人注意,让埋伏在路口的亡命徒有充足的时间将人撞死。”
“真是招残忍的还击。既能干掉解约的金丝雀以泄私愤,又能促使陈章和孟珂彻底决裂,还让所有人都背上了良心债……我简直怀疑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。”
纪盛的声音绷得紧紧的:“但这不重要。我只想知道,将陈章的计划泄露给戚雪的人,是不是你。”
房间里静得可怕,静得能听到纪盛紊乱的呼吸声。
“是我。”
梁辰很平静:“是我安排助理打了电话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想让养父因为这种事背上命案。”
“哪种事?”
“戚雪手里掌握着你我性爱视频的事。”
此话一出,周遭的氛围像是结了冰,让人通体发寒。
纪盛竭力维系着理智: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梁辰十指交叉,靠在椅背上,在时钟的滴答声里沉默。窗外阴云低垂,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重的暗影:
“知道那是个ai换脸视频、知道是你委托孟珂将它交给戚雪、也知道前几日你有机会让汪洋将它销毁,却没有这么做。因为你想让陈章得知此事,最好还能追查到孟珂身上,让两人彻底决裂,由此孟珂不得不继续和你在同一条船上。”
原来被人当场揭穿阴谋是这么无地自容。字字句句像是耳光,让纪盛的脸火辣辣地疼。
“你知道所有事情。”
这是个简单的陈述句,说不清是质问,还是认罪伏法。
“没错。”梁辰与他对视:“难道你不曾疑心过,为什么复仇之路这么顺利吗?”
“因为你迈出的每一步,都有我在暗中帮助。”
“你让孟珂交出性爱视频骗戚雪结盟,我忍了下
来,并安排手下在戚雪耳边吹风,劝他信任孟珂。你和孟珂计划在capta ktv轮奸戚雪,我故意将表妹林姿介绍给你认识,帮你毁掉戚雪的婚姻和自尊。我知道你仍不满足,所以买通了汪洋,给戚雪介绍心理医生将他逼疯,并邀请你参与其中。”
“但与此同时,戚雪也想做掉你,孟玖就是他的眼线,这便是我时常监视片场状况的理由。记得某天我埋伏在艺人休息室里等你做爱吗?那次我便亲自来处理了窃听器,并且提醒过你小心孟玖,他是戚雪的人。不过那次之后,孟玖便不再有其他动作,或许是真心爱上了你,不愿再服从戚雪的命令。”
“……原来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。”纪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因为不信任?”
“你信任我吗?”
梁辰没有避让,“宁愿与孟珂结盟,也不曾找我商议,是因为怕我向戚雪倒戈?”
“你我互不信任,但这不重要,我会竭尽所能表达诚意。在我的协作下,你的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,不是吗?我会逼疯戚雪,让他在精神病院里了却残生。因此在陈章准备谋杀戚雪的当口,我安排助理泄露消息,让养父免于命案,于情于理,难道有错吗?”
“我承认我的电话间接害死了孟玖,就像你没有销毁录像致使陈章起了杀心。我们确实不算清白无辜,但眼下的结果,也不该归罪到你我头上。”
“那谁该对此负责呢?”纪盛冷笑:“是戚雪吗?是陈章吗?”
没有回应。梁辰一时无言。纪盛冷冷地盯着他,似乎在等他取舍。
“梁辰,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结果。”
在纸糊的静寂里,纪盛的声音利如薄刃:
“我和陈章积怨已久。我不想逼你取舍,但事到如今,你不得不做出决断。”
没有任何回绝的余地。这句话太沉重,仿若有形体、有实质,粗暴地横在两人之间,哪怕闭上眼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,没办法避而不谈。
梁辰蹙着眉,秀丽的脸轻微地扭曲起来。他难得地在施压面前喘不过气:
“我不会让他打扰我们的生活,纪盛。”
“你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答案。”
纪盛愤怒到极点,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:“就像人类有洁癖,无法忍受与老鼠共处一室,我也有自己的坚持,不接受与杀人犯共存,也永远不可能谅解。”
“所以回答我,选择他,还是我。”
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?梁辰深呼吸,他插手纪盛的复仇,悄无声息地斡旋,就是为了不惊动养父,保护恋人的周全,可这却令他陷在夹缝里,几近窒息。亲情与爱情,难道一定要分出轻重高低,为什么就不能两全?
年幼时父母双亡,自此他便再无至亲。随着年岁增长,亲眷凋敝,他有幸被陈章收养,也终于寻得恋人,可他恩重如山的养父竟成了杀人犯,他倾心以待的恋人与他互相猜忌……一人养育他十余载,一人将与他相守终生,缺失任何一方,他的生命都不完整,可两者偏偏水火不容。难道他的人生便这么狭窄,甚至不能多一人与他同行,注定要因为是非爱恨而分道扬镳?
他不想辜负任何期待,可这终究是自欺欺人。前方是纪盛、是海誓山盟,身后是陈章、是金纸银钞,而脚下是独木桥,他无处可逃,只能前进或后退。